《周处除三害》：罪恶悲喜剧
在还没有正式上映的情况下，犯罪片《周处除三害》就凭借点映的优良口碑实现了评分的不断上扬，如此盛况可不多见。昨晚看完后我那个心潮澎湃啊，自己心目中又多了一部年度佳片：这部由黄精甫编导、阮经天主演的电影，无论从过把瘾的商业性还是从谈深度的思想性出发，都足够饱满、扎实，层次感极佳，而且得益于丰富的文本性，该片还具备了多种不同的解读空间。 对我来说，《周处除三害》是一个关于“救赎”的故事，有着许多精妙的情节转折和高明的角色塑造，兼顾周全了各类罪恶，即恪守了传统普世的是非观念，又混进了灰色晦暗的以暴制暴，最后停在了悲喜交加的最富戏剧性的终点。这种“荒诞、黑暗、cult，偏偏又带着一股邪里邪气的正气凛然”的感觉，我可实在太喜欢了。【友情提示：下文会有全面剧透。】“极恶/罪恶”是《周处除三害》的主基调与核心线索，因此有必要先认识一下主角陈桂林身上的恶。以敢打敢拼出名的“桂林仔”属于典型的绿林好汉，随心所欲、恣意妄为，只要对脾气了，一件垫肩西装、一块儿童手表他可以看得比钱和命还重要，身上满是豪气与匪气，伤人杀人也毫不在乎……所以陈桂林怀有一种不受控制的恶，他是天生的法外狂徒。 开场陈桂林刺杀铁头后与刑警陈灰的追逐打斗部分，鲜血四溅、招招致命，不仅是全片最好的一段动作戏，也是最能体现陈桂林特点的段落：他强壮、蛮横得像一头未经开化的野兽，不管谁挡在他前面，他都敢下死手。然而四年之后，当唯一的亲人奶奶去世、并得知自己身患肺癌命不久矣时，陈桂林的心态终于发生了变化，在黑道医生张贵卿的建议和关帝圣君的指示下，他决意自首，结果发现自己在通缉榜上只排第三，于是他立刻反悔，踏上了追杀前两名通缉犯的道路。这里需要特别提一下影片引用的“周处除三害”典故——这是我上小学时语文书上的一篇课文，但好像有不少人用的不是那版教材，所以得多提两句——它源于《晋书·周处传》和《世说新语》，少年周处身形魁梧、武力高强，却横行乡里，大家把猛虎、孽蛟、周处并称为“三害”，后来周处只身斩杀猛虎孽蛟，他自己也改邪归正，至此三害皆除，浪子回头的他还成了有名的忠臣孝子。如果能搭配典故、带着问题去观看这部电影，效果会更好。 陈桂林为什么突然想去干掉前面两大通缉犯？因为他受到了周处除三害典故的启示，陈桂林真正在乎的东西很少，名声恰好是其中之一，本着“人死留名”的原则，他要干一票史无前例的大活，不为正义、不为心安，就为了死前能再轰轰烈烈一把，这也很符合陈桂林为所欲为的罪恶，以及一开始周处好勇斗狠的狂妄。陈桂林首先找上了绰号为“香港仔”的许伟强，这厮为非作歹、无恶不作，贩毒、杀人、劫掠等脏事都少不了他，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替自己坐牢的同时，又长期霸占、控制、侵害着她的女儿程小美，是非常标准的五毒俱全的恶。这个段落中我印象最深的同样是打斗戏，陈桂林和许伟强一路从美发店跑到河边再打到农棚，真交手的时候还算是互有来回，但许伟强更依赖短刺、镰刀、钉子等外物，而陈桂林更依赖自己的一身蛮力，等到陈桂林用牙齿狠狠咬伤了许伟强脸的一瞬间，他们便分出了胜负。 相比之下（用工具VS徒手），陈桂林更像一头无所顾忌的野兽，他甚至给不了许伟强一个像样点的杀人理由，在竞争“谁更不是人”的这条赛道上，许伟强败下阵来，死得不冤。至于解救程小美、带她离开魔窟，更像是陈桂林不知所措的一个下意识行为（这在当下无法改变什么，其作用是后置的）。接下去更大的高潮，是陈桂林追踪绰号“牛头”的一号要犯林禄和的过程，他在澎湖灵修院的经历，让《周处除三害》的故事性质有了一波三折的精彩。陈桂林追杀林禄和的源动力，是死期将至下的穷凶极恶，可如果突然告诉他：林禄和已经死了，你的绝症好转了，而且还有洗刷罪恶、重归良善的机会呢？ 不得不说，我也一度被灵修院的尊者给迷惑了，毕竟这一切都太像神迹，也难怪陈桂林会深陷其中，他的本性不坏，只是在踏上歧途后一路飞驰，碰到能够重新开始的天赐良机，是很容易当局者迷。当然了，一切都是假的……这帮害人精表面上庄严宝相、无欲无求、恩泽苍生，背地里却男盗女娼、穷奢极欲、弄虚作假，化身为尊者的林禄和确实有点本事，从一名暴力罪犯变成了装神弄鬼的骗子，还懂得结合东方礼教的“耻文化”与西方宗教的“罪文化”来给信徒洗脑，组团高效地谋财害命。林禄和这种大奸似忠、以善为名的恶，是全片中最阴损也最有破坏力的恶，就算那个妈妈明白了真相，也只能选择自刎来逃避迫害……直到“恶人”陈桂林再次上线。此时的陈桂林被尊者的骗术开过光，善的种子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，但这不意味着他改了本性，旧的杀意加上新的仇恨，足够他杀林禄和800回了。 林禄和被爆头之后，陈桂林本以为除去首恶，灵修院剩下的从犯会树倒猢狲散，没想到萧湘湘立刻接起了尊者衣钵，继续歌舞颂德，于是咱们就来到了这场高潮戏更令人爽快的第二章。这些滞留的人，要么是早被同化洗脑的恶魔，要么是助纣为虐的伥鬼，当陈桂林去而复返将他们一一点名、连根拔起时，他就已经是奉行“除恶务尽”的侠义之士了。两害已去，顺便还铲除了一个邪教，得偿所愿的陈桂林痛痛快快向陈灰自首，成名之余，也去了自己这第三害。《周处除三害》的故事到此为止，其实也足够完整了，但影片最后十几分钟的剧情，硬是把故事做出了更具层次性的多层切面，更上了一层楼。 陈桂林见到入狱的张贵卿，得知了真相：原来得肺癌快死的人是这个黑道医生，她开始质疑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，这种自诩身处灰色地带实则为虎作伥的做法同样是恶，于是想在将死之际积点阴德，便诓骗陈桂林去自首。这个真相的揭露，使得陈桂林“除三害”的原始动机不成立了，他本该气愤、发怒才对……结果，此时的陈桂林反而感激张贵卿骗了自己，因为这短短个把月的时间，他比以往十多年都活得更加痛快和有意义。在做逃犯东躲西藏的那些年月里，陈桂林已经渐渐明白了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（连奶奶去世了都没法光明正大地送一程），他信奉的“绝对自由”，换来的却是“绝对不自由”，可他又不知如何改变，是张贵卿幡然悔悟下的谎言，才让他有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。 在追杀两名通缉犯的途中，陈桂林挽救了一群单纯的愚夫蠢妇，更给予了程小美自由之身，他的举手之劳，让本来无牵无挂的自己，在世上又多了一个可以牵挂的、能托付奶奶手表的人，这便是除恶行善附赠的回报。影片演到这里，都还算得上是一出喜剧，就像“周处除三害”典故的结局，周处改过自新，有了美好的明天。但电影不是如此，它事无巨细地记录了陈桂林的最后一段时光，描绘了他变得有多么知书达理、心满意足，直到被执行枪决——在大众眼中，陈桂林依然是个杀人如麻的凶犯，以暴制暴、以恶除恶的行为，也改变不了他死罪难逃的事实。陈桂林是“改过”了，但他没法像周处那样，有“自新”的机会。 换言之，影片的结局，停留了原典故中最有戏剧性的那句话上：经三日三夜，乡里皆谓已死，更相庆。这也是我最喜欢《周处除三害》的地方：在尊重传统的同时也会扬弃、嘲弄传统，既正义端庄，又邪气凛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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